葉西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巍夜】莲生


——楔子——

西启皇又做噩梦了。

宫女和太监们跪了一地,药碗和瓷器的碎片将手腕和脸割出大大小小的血痕,承受着帝王的盛怒,一群年迈的太医低低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冷汗浸入衣襟,在墨蓝色的官服洇成深深浅浅的一片,彼时正值严冬,寒气渗骨,将一地跪着的人冻得面泛青紫,侍药的太监僵着身子,将盛药的托盘高举过头顶,惨白瘦弱的手臂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开始出现细微的抖动,酸疼顺着胳膊蔓延至全身,动弹却是万万不敢,只能死死扣住托盘底座,敛眉顺目,等待着那只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手拿过药碗。

熬了三个时辰的药转瞬间却全被泼在了地上,勾勒了繁复花纹的明黄瓷碗被打翻,暗褐色的药汁洒在了波斯国进贡的毛毯上,侍药的小太监小春子入宫十年依旧不过是个乾清宫的低等洒扫太监,原本服侍皇上用药这等幸事万万轮不到他来做,但这数月来龙塌上的这位主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反复无常,平日常拿在手头赏玩的玛瑙串、佛珠玉佩之类的小物件丢弃砸碎的次数是越来越多,饶是拿惯了那些底层宫妃和妄想往上爬的宫女们好处的老太监嬷嬷们也不敢在此时说些什么,以免触怒圣颜,没看到就是一向跟前得宠的锦嫔和柔常在求见圣颜也都是被挥手打发走吗?银子收得再多,那也得有命拿才好!万物的凋零仿佛也给这厚重的宫墙砖瓦盖上了一层暮色,来往的公人脸色都是死气沉沉,步履匆忙,不见半点活气,统治者的心情不好,他们这些底层的人也不好过,做起事来更是战战兢兢,可紧张起来难免手上就会有疏忽,乾清宫犯错的宫侍们皆被拉到慎刑司领罚,内务府调拨新的宫人过去也尚需适应一段时间, 老油条的太监们更不可能在此刻出头挠龙须,于是最后端药的便成了小春子这么一个无权无势最好欺负的下等太监。

长期的噩梦萦身让这位帝王眉宇间蕴了一层厚厚的黑气,景元帝看着太医搭了他的脉讷讷的半晌却诊断不出什么,只说些“帝体尚且安康,不过脾胃虚弱,只需注意安心静养,服些宁神养气的汤药即可”之类的废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偏头,便见自己喝了一月有余苦得他不过瞧上一眼胆汁就似乎快要下意识地冒上来、却半点不奏效的乌黑药汁又呈了上来,不由肝火愈盛,当下便狠狠踹了那人一脚。


承接了帝王雷霆之怒的瘦弱身躯如闷石般砸到地上,佝偻成虾米,浑身冷汗津津,脏腑像是被踢穿了般,黑血混着脏肉滚落至身前人绣着玄黄龙纹的靴前,溅了人满脚,勾勒出藏青花底的瓷碗砸在太医元首的脸上, 将这位侍奉过俩任先皇和无数皇族仕官的老人额上砸出了一个血骷髅,暗红色的血沿着碎片滑落,混着同样沉暗的药汁,融成了无法分辨的颜色。


景元帝嫌恶的瞥过靴上沾染的脏血一眼,被他踹翻的小春子满脸是血,疼得浑身都揪在一起了还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喊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他饮过掌事太监李元递过来的茶水,看也不看那于他而言不过草芥一般的奴才一眼,任侍女跪奉着为他换鞋,听着那太医和太监的求饶只觉耳边聒噪,他一皱眉,身边的李元立即会意,使过眼色让侍卫们将人拖了下去。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价值千金的瓷器一瞬支离破碎,齑粉被冲破门闩的北风卷起,混着沙雪眯了人的眼睛,明黄而单薄的纱在空中无依飘扬,时而隐现,霜雪印出了每个人惶惑而苍白的脸庞,从后宫嫔妃至前朝大官人人讨好称赞的国医圣手跌至人头落地,也不过是帝王的一个抬手之间。


天子连月噩梦不知怎的传出了宫闱,民间便有人闲话,说是如今龙椅上做着的这位当年弑弟夺位,气死亲母,恶事做了太多,如今报应来了, 要不然正值盛年,龙气旺盛,怎会因阴邪入体,做了这许多的怪梦来呢?亦有曾见过这位出巡、善看面相的道士在私底下暗讽,说如今的这位面相刻薄,不是个能长命的相,言语间颇是不屑,说其虽是已故太后的亲子,却是先太后做妃嫔时生下的,算不得嫡子,只因下毒坑害了其母后后生的嫡弟也就是先太子,又加之先皇死前并无其余已成人的皇子健在,这才踩着由皇室宗亲的尸体搭建的阶梯登上了皇位,现在这般啊,定是被害死的先皇太子来索命了!闲话像雪花似的越来越多,蜚言便越来越像真话,成了人人心中默认的事实,这些话穿过厚厚的宫墙传进那位的耳中,冕旒下的帝王面孔被阴影遮住,东厂的狼犬们便露出了带着涎水的利齿,隐在暗巷里,对着过往的路人露出一双双贪婪的幽绿眼睛,咬穿生事传谣者的喉咙,污血积的多了,腥臭透过门檐悄无声息传出,流言便渐渐地少了。


凛冬将至,北风吹得窗门吱呀作响,光秃秃的柳树枝头停驻着一排溜黑漆漆的乌鸦,见有人至,便张着暗灰的喙传出俩声难听的嘎哑叫唤,扑簌着翅膀飞远了,成为灰蒙天空中一颗不起意的小黑点,勤政殿内灯火通明,火盆内盛满了炭火,将室内烘烤的像暖春,皇帝怀中依偎了一个身娇体软的美人,另有俩位披着轻纱酥胸半露,给这位九五之尊笑着添酒,他闭着眼,肥腻粗壮的手和着乐曲拍子,悠悠听着歌姬婉转美妙的咿呀哼唱,衣着轻薄的舞姬脚腕铃铛随着那纤腰的旋转急促的响着,回荡在这座欢笑与哭声杂斥的深宫里,荡过艳春,撒落盛夏,消散在每个轮回四季里,或许在今后的许多年里,这座宫殿都将靡声靡色,歌舞不歇,哪怕皇城之外,已是饿殍满地,但在贪官污吏的有心蒙蔽和天子的自我欺骗下,这个屹立不过百年却已显沧桑之态的沈氏王朝,仍是盛世江山。


而如今,这座终日响彻欢歌的皇城却沉寂了下来,起因是当今天子做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一个原本可以无伤大雅却最终搅动风云、掀起乱世的梦。


天子于龙塌之上惊起,推开宫门,所至之处无论何地始终如雾般飘荡浮沉,辨不清虚实,往日鎏金璀璨、威严宏伟的紫禁城不知怎的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昏暗死寂,以往成群围伺的宠妃宫侍消失无踪 ,这座见证了无数皇室子弟夺权厮杀,见证他从籍籍无名的皇子成为西启之皇的厚重宫阙染上了一层死气,宫门腐朽,凝结的暗血溅满了朱红色宫门,说不清是哪个更夺目刺眼一些,乱世之象浮生,象征皇权的金銮殿燃起灭世鬼火,所至之处鬼蜮异生,燃起的冲天鬼火中,却有一白一红异色莲在其间无声绽放,相傍双生,以江山作养料,以鲜血为浇灌,正值壮年,却已被手中权欲和犬马声色磨灭了昔日野心的西启皇帝恐惧的看着他筋骨血肉被一对异色并蒂莲一点点蚕食殆尽,他这帝王眼中的一片盛世江山转瞬湮灭化为养料喂养着这株双莲,竟是荡然无存了。


从梦境中惊醒,虚汗如豆,蜀地上供的蚕丝,由织造局绣工最好手最巧的十三位绣女花上小半年时候才织就的一整套海棠龙纹被褥湿了大片,纠结的不成样子,身旁侍立的太监尖细急促的唤声扯得他头皮更疼,待西启皇从鼓鸣般的心跳声中缓过神来,唤来宫女捧来金盆拭面 ,不经意看了一眼水面,才发觉自己面如金纸,脸色白的瘆人,被常年歌舞宣淫掏空身子的西启皇帝不过而立之年,却满肚肥肠,臃肿不已,连夜急召了莲华殿数十法师做法一连数日效用却分毫未显,倒是头脑被那铜鼓金铃晃得愈发昏沉,不由得更加肝火旺盛,祁皇便下令将钦天监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头们脑袋砍了几个泄怒,脑浆混着稠血被瓢盆大雨冲淡,渗进积年被这鲜红侵润的木板里,午门木板上的暗红血渍,又被浸染得深了几分,触目惊心,过往的行人匆匆走过,不敢往上瞧上一眼。


宫外流言为帝王铁血所止,但许多事情,你越是阻止,在他人眼中便是欲盖弥彰,嘴巴闭上了,可还有眼神传情,神态传意,人心,向来是最无法控制的事情,沈祁这皇位本就来的不正,这俩年各州郡的叛乱分子也都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不时骚扰边界,他派遣军队出缴多次总是死灰复燃除不尽,他本就心虚,又连日被噩梦所扰,日子久了倒真有几分信了宫外的传言,这每日反复重复的梦境就是那些在他手下惨死的兄弟大臣们来报复了的征兆!他到底是惧怕的,加上心中有愧,就连从前不曾梦见过的先太子——他的嫡弟沈旷死前的模样都忆得愈发清晰,他的母后和弟弟,七窍流血,唤着“祁儿”和“兄长”,要他陪着他们一起下地狱去,血色连城,梦中的双生并蒂莲却愈发诡异地鲜妍盛开,朝他张开血盆大口,龙袍绞碎成碎片,将他一身血肉筋骨吞食殆尽,适逢灾乱之年,皇城瘟疫横生 ,人人自危,乱世之象初显,象征着帝王之气的紫薇黯淡无光,而贪狼星却光辉异盛,这位上任之后不久就露出了好吃懒做本性、被美色与至高无上的权利蒙蔽了原本的雄心壮志或者说狼子野心的西启皇终于从常年的声色犬马中清醒过来,却又做了一个更为昏聩无道的诏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降异象,双莲乱世,凡私种莲花或留莲种者,以叛上作乱罪论处,诛九族,凡有双生子降生,立即处死,即日实行,违令者格杀勿论,钦此!——”


隆安九年,亦被后世称为双莲祸世之年,据史书记载,自隆安九年起,西启新生幼儿逐年递减,凡窝藏双生子者,皆抄家灭族,家产土地充入国库,男子充军,女子变卖为奴妓,永世不得脱离贱籍。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雪下了整整一月,仿佛无穷尽般,不知冻死了多少牛羊,而大皇子沈巍,便降生雪霁的前一夜,人人说,大皇子是上天派来的吉星,是来救他们出水深火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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